---------我认识的张平良
我应尚上艺苑之邀访美。当迈进艺苑的正厅,一批光彩强烈、鲜艳夺目的油画花卉和风景扑面迎来。陪我参观的平良说:“这是我近一年的作品,在德州一所大学展出了一个月。”我不免惊喜:“你画起油画?!还办了画展?!”
就我的了解,她是彩绘画家,已显出不凡的造诣,却从未想过她会拿起调色板,在短短的一年中创作十多幅大小不一的油画作品,看去,均为匠心之作,技巧娴熟,色调丰富,花卉风景都表现得生机盎然,意趣蕴含,且有气韵流动之感。
“这都是对景写生吗?”
“除了那幅小桑树是后院的写生,其余全是根据速写回忆画的。”她平淡地回答我。
我心里又是一惊。过去我见她的速写,全是铅笔勾线写生,很是简单,没有一点颜色。我不平静了。
我执教美术理论近三十年,为画家写评论有限。总觉得评析画作容易,透识画家的心难,况且当今乱潮,伪作赝品泛滥,故转向纯情洋溢的民间美术。
一九八二年,我在北京大学进修,得知她与先让举办画展的消息,暗暗吃惊。我比较熟悉先让兄的艺术,常见他持刀木刻或挥毫作画,出版也多。不见平良作画,这次画展,会是什么样的作品呢?
我怀著急切的心情来到中国美术馆。啊!出乎意料的美!《反弹琵琶》令我著迷,浓重响亮而又神秘的蓝色背景衬出舞姿婀娜、娴雅庄重的舞女,如醉似梦,如古似今,旋转的节奏韵律由大幅度的反弹动作,曲腿跷足,五趾灵动和两侧翻滚得飘带,表现得淋漓自然。《荷花灯》,四位纯贞少女被荷花灯环绕,在跳,在舞,似可开朗笑音。莲瓣被蜡烛照的透明,脚前的莲灯如在幽暗的水中飘动。轻柔的衣纹,和谐的暗黄透明的色调和女孩含蓄愉快的表情相映成辉,把我带入全民狂欢的元宵灯节的意境。《六月雪》、《夕鹤》、《腰鼓》等人物彩墨创作,也都给人以纯真,飘逸,雅静,欢悦的审美享受。另有一部分花卉小品,用白描手法勾勒,染以浓淡相宜的纯色,淡雅又生动。展出是成功!
一九九三年,她与先让送我一本俩人彩绘作品集。她的作品除了已展出的,还有八幅花卉和两幅人物作品。新作显得更随意,更饱满,更成熟。《古乐曲》巧妙地将静与动完好结合,采用简练刚劲的墨线勾出闭目吹笛的头形、五官、勾画出持笛的手臂,头部的灵光和周围白沙带构成静中有动的稳定效果,双臂白沙带向下左右摆动飘舞,使整个画面灵利活耀,似感悠悠古乐萦绕其间,由黑色背景陪衬,加绿花和中间三笔绿带点缀,更增添了音乐的节奏感。花卉《野趣》令人神往,插在瓶中的一束普普通通的野篮串铃,野花菊,野棕草棒和野小红果被描绘得那么浑然整体,又个个有姿态,多多有精神。由下暗上亮又色中有色的背景衬托,有熙熙嚷嚷的生命感和浓厚的秋意,能感受平良物我交融的心境;这里没有“悲落叶于劲秋”的伤感,有的是“望秋云神飞扬”的拥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情怀,欣赏时,颇受感染。
这次访美,赏读到了平良的彩绘花卉原作和新作。这些作品在中国近期《美术》上发表了六幅。原作比印刷品更赏心悦目。在高丽纸上,取中国笔墨与层层单染的方法,又表现明暗立体的技法恰到好处的结合,借鉴西画构图,生发出特殊的既浑朴厚重,又艳丽纯雅的审美效果,引人为之陶醉。能够有如此跳跃式的艺术成果,绝非一日之功。
我又困惑了。平良做编辑,编审工作三十五年。我当过编辑,深知为他人作嫁衣裳之辛苦。她是一位优秀的美术编审,经过她的手编辑、修改的少儿美术读物不计其数,什么时间有兴作画呢?不少美术编辑抱怨没有时间作画,叹惜绘画才能被扼杀,我从来未听到平良抱怨过。她随遇而安,内心却隐藏著自己的志趣和主见。
喜欢绘画是她自小有画家父母(张德昌,李念先)熏陶培育的兴趣,经过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吴作人、李宗津等油画家的专业训练,筑起西画的功底。任编辑期间,向女画家王叔晖学习了中国工笔重彩方法,利用业余时间临摹古代名作。
去年,她回国探亲,和女儿去怀柔秋游,画了一张小溪树阴的速写。半年后在美国依照这幅速写创作《秋意》油画,三尺见方的篇幅。我初见此作,以为是对景写生,因为近树,中景的小林,树下溪流和远处重叠的山峦,色调谐和,光影闪烁,秋色气氛浓郁、空气感很强。当她翻出速写,却是简单潦草的记录。
另一幅小风景,雨后被车轮压得高低不平,泥泞不堪的路,折向远方的水田,近树秋叶,这树矇矇,似被混润的空气笼罩著,典型的湖北咸宁一带风光。这是根据二十多年前在“五七”干校劳动时的速写调引出的犹新记忆画出的,令我瞠目。
平良并不觉得这种能力有什么特别,她说:那年晚上在办公室创作《腰鼓》时,没有速写,也不可能找模特,只有创作的冲动,这时,我要画的二男八女腰鼓队的形体舞姿总是会一一出现在眼前的地上,画出来,个个动作不同,又都统一在一个鼓点节奏里,我的心也随着节奏在跳跃。这幅作品由两整张高丽纸连接的横幅,人物动作幅度大,火红的色调,气氛浓厚,情绪激烈,干扰力颇强,建国初期青年纯真的欢乐通过《腰鼓》真切地表现了出来。采用彩墨或油彩在画布上或纸上描绘出速写时的真情实感,又不是一次完成,而是几十天分割出来的几十个块时间完成的,仍能保持第一次的审美感觉,且能更使作品浑然一体,如一气呵成,达到理想的境界,不是任何画家可以做到的。
正是这些意想不到的创作特点和作品的美感,触动我重新认识这位既熟悉又颇感陌生的亲人。
平良谦虚矜持,温和善良,从不显露炫耀自我,处处关照他人的性格,如亭亭玉立莲花。她在带领一个编辑室工作时有无形的凝聚力量,同事莫不喜与她合作;在亲友中又无形的感化力量,大家莫不原与她为知音。我的内心一向敬佩和挚爱她的为人。然而,她的艺术个性,直到今天才为我所了解。
我从平良的艺术个性中,感觉到一种非凡的毅力,刚强,自信和才华。
她创造的时代是乱潮的时代,中西文化冲撞,画界掀起一个又一个新潮,加之经济大潮涌来,不少画家被搅的六神无主,心神不宁。平良如激流中的磐石,平稳静心,任其风吹浪打,她依然故我的潜藏在自己的艺术天地里,默默耕耘那块他人看不见的“田地”。不为名利所动,不随波逐流,如“花开花落”般地对待艺术,在自自然然中奔向心目中的艺术王国。她用自己纯洁的心灵去感悟敦煌画的精华,从大量中外画册,原作中吸收滋养。她是勤奋的,好学的,只是难为人觉察而已。
她的艺术必隐藏技巧于自然之中。初赏平良的艺术,总被画境的美感所吸引,是感觉不到技巧的,当流连忘返,耐人寻味时,不能不赞叹她的绘画技艺之美。真是“画如其人”!
用李白的诗来形容平良的品格和艺术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1998年于美国休斯顿
(作者系 原西安美术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