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加州考察美术馆、画廊回休斯顿、正值杨先让的彩绘新作在《上尚艺苑》展出。一进展厅，顿时感到严肃艺术与一路上所见不少画廊中的商品画以及有一些玩世不恭的现代派绘画之间的差别是多么悬殊！十几幅作品以纯朴真实的语言向观赏者倾诉着画家的心声。每一幅作品都是沉甸甸的，耐人寻味的。

　　艺术是高尚的文化于艺术的结晶，它容情、思、形、神于一体。但是，在乱世潮的二十世纪，西方的艺术观念也随之大乱，坚持艺术真谛者有之，视艺术为游戏者有之，变艺术为宣泄个人反常心里者有之，抹去艺术与生活间的界限者有之，总之，五花八门的多元美术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所以。《上尚艺苑》以中西方文化交流，研究提高绘画艺术陶冶心灵的审美价值为宗旨，展出有成就的画家的作品是有意义的。

　　先让移居美国，心绪沉静时，心底蕴蓄着故乡情的文化情思冉冉浮现于脑际。那些安居国土时司空见惯的古老民宅建筑，城镇街道，胡同小巷，钟楼古楼，木格门窗，石阶瓦顶，层层深院，石榴凤仙；阳光明媚的北方乡镇，细雨绵绵的南方水乡，时时牵动画家的灵感，忍不住在两年内创作出这批风格统一的《故乡情》系列作品。

　　这批作品的绘画语言是新颖的，独特的，有个性的。除了一幅描绘夕阳一缕霞光透过古树枝条，投向黄河岸畔木船渡工炊烟的生存情景，十二幅画像没有一个人的形象。然而，我却从画面感受到温馨和谐的家庭气息，熙熙攘攘的街市氛围。似有勤俭持家的妯娌出入其间，似有孩童戏耍期间，似有朗朗的读书声，似有怀抱孙儿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妪，似有小贩摇铃敲鼓的叫卖声，似有男女庶民过桥头渡摆，似有节令岁时的鞭炮声，似有闻端午艾蒿香草的清香，似有婚嫁礼仪的喜悦声，似有晨钟暮鼓之音萦绕其间。画家以写实的视察语言创造了诗情画意的境界，让我享受到画外画，形外音之美感，可谓此处无声胜有声，此处无人胜有人！

　　画家先让自小显示出绘画天赋，青年时又展示过戏剧音乐才华。四十年代末入中央美术学院从师著名画家徐悲鸿、孙宗慰、彦涵、冯法祀、李瑞年、蒋兆和先生，炼就坚实的西画造型能力，以艺术特有的灵气创作出一系列优秀的版画作品，成为新中国版画界的佼佼者。先让为人刚正不阿，豪爽热情，直言快语，深爱生活和大自然，对国家、民族一腔热血，即是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中创作，无论表现人民史诗般的壮举，还是抒发田园情思，每一幅作品，莫不发自内心的激情。他在版画艺术中，巧妙地运用木刻的各种刀法。来表现对人对景的真情实感，在五、六十年代的艺术实践中，已形成属于他自己的诗情画意的风格。

　　真正的画家从来不满足以往的成就，总是在不断追求新的艺术语言。先让进入六十年代，返回中国画的研习，探索运用毛笔在手工制作的中国皮宣纸上，融会贯通西方色彩写实、版画和中国画层层渲染的方法，创作出《彩绘》的独特语言，使作品整体、概括、厚重。他的西行组画，花卉景物均为彩绘的独创之作；而新作《乡情系列》，彩绘语言已应用自如，虽然是写实的风景，却省略一切不必要的细节，突出表现所感所思的中国古朴的民宅民风，西方油画的、版画的、中国画的审美效果兼而有之，即使在职业画家和评论家眼中，也颇感新鲜。

　　由于先让长期贴近农村生活，使他发现民间广阔丰富的民俗文化和民间美术天地，他终于找到中国上层文化艺术之源，视民间美术为母体艺术。于是以惊人的奉献热情和感召力量，放弃二十余年版画教学与创作，破天荒地在中央美术学院最高学府创办并主持民间美术系有十年之久，率领考察团十四次去黄河流域，全面了解认识中国的民俗文化和农民百姓创作的艺术，出版《黄河十四走》巨著。这一特殊经历，成为画家极为宝贵的文化积淀和滋养。因而，他的新作自然富有文化蕴涵。

　　中国传统的民宅建筑往往凝聚著古老的民族文化。中国人民正是承袭着古代圣哲的天人相合理念，遵循着阴阳五行的自然规律择建筑自己的安家之地。民宅的建筑样式是合理的，淳朴的、和谐的。正是这种建筑群中，延续着中华民族连绵不断的历史。现代的革命家、科学家、作家、大学者也多是在这样的乡镇民宅中度过自己的童年或少年时期，画家先让也不例外。我甚至可以在他画作中找到杨家宅院、商号、中堂门匾的影迹。他用自己的艺术语言，描述出大江南北民宅建筑及城镇环境之美，含义深邃。这里不仅融浸着他对祖国故土的深情，也有对即将失去的民俗文化的惆怅和怀念。这块生他养他的大地，正在经历着有史以来没有过的大变革阿！他以海外赤子之心，一往情深地祈祝自己的祖国变得越来越好。

　　先让的新作，在不同阅历观赏者的心里引出的共鸣、联想与沉思是不可尽言的，大概这正是严肃艺术审美之奥妙吧。　

1998年12月圣诞前夕于休斯顿

　（作者系 原西安美术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