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很多人与事,除了那些浅薄者外,都需要经历由浅入深的认识过程。想想看,我们对政治人物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对艺术家齐白石、塞尚、马蒂斯…….,多少年的品味和思考才形成相对熟悉的认识。即便是你的朋友亲人,也难免需要花上几十年的功夫才能更清晰地解读他们的本来面目。年过古稀之后,这种感知更为浓厚。
我对曾是我妹夫的武德祖(苏坚),就正是随着自己年岁的增长,才步步加深认识的。想来难免生出许多遗憾与悲凉。
那是1949年,北京刚解放,我尚在国立艺专学习时,分别近五年的妹妹杨学勤由东北抚顺寄来一张结婚照,她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不合身的花襖与夫婿苏坚的半身照片,那时她还不到18岁,一脸孩子气。她在信中说苏坚是一位由延安过去的画家,他们都在东北画报社工作。
不久,我在《人民日报》上见到苏坚创作的一套表现林区肃匪的连环画,竖画,给我的感觉是新鲜而精采。
1950年,东北画报社一批人马进京,组建人民画报社,由古元、沃渣、张凡夫打头,主要成员有夏风、安林、苏坚、赵域、陈兴华、苏晖、叶洛、阿老等一批画家。开始住在南长街上一座几进的贵族四合院里,后来搬入鼓楼南寺胡同一个高门大院中,改称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室。苏坚住二进院西厢。妹妹相继生了外甥女武珉和外甥武永凡。他们是我在北京唯一的亲戚,因此辛寺胡同成了我与爱人张平良常去的地方。
直到这个时期,我才知道苏坚的本名叫武德祖,祖籍陕西,是西安城的名门望族,这是从他的母亲——一位十分贤惠而富态的中国典型母性那里得知一、二的。那时,苏坚给我的印象是艺术家气质很浓,严肃不足自由有余,专业胜过一般人。虽然他为了任务创作过连环画和年画,但他的艺术趣味决不是向中国画领域发展,而是倾向西画。这从他的木刻版画插图、宣传画以及在东北时期创作的油画“八女投江”,可以得到证实。
使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1954年,那时我与爱人分别于中央美院毕业,调入人民美术出版社任编辑和创作员近两年了。那一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分配下来一个留学苏联的名额,不知为什么这个名额分配给了我。而我却在妹妹和苏坚面前流露了不愿去苏联留学的念头,结果当即遭到苏坚的申斥:“别人想去还得不到机会,而你……”。事后我才知道去苏联留学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苏坚肯定是其中一位。遗憾的是由于我的父亲在南朝鲜,哥哥又在美国,因此未能通过政治审查,这个名额被我浪费了。
1955年,苏坚进入中央美术学院苏联专家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学习。近两年的学习中,使我感到苏坚的学习目的性坚定不移,内心追求与众不同。这一点尤其表现在毕业创作上——其他人大都选择了大幅情节画,唯独他是以一幅女孩立像和一幅老中医半身肖像画交卷。看得出马克西莫夫是心领神会了,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位优秀的肖像画专家。
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几乎使每个知识分子都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中。辛寺胡同创作室被形容为裴多菲俱乐部,负责人张凡夫划为右派,古元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而下放,后调中央美院版画系。创作室解散。苏坚调西安美院,赵域调北京艺师,安林调戏剧学院,陈兴华调兰州,叶洛调西安,张凡夫去北大荒劳改。
从此,武德祖(再也不用自己的笔名苏坚)回到自己的故乡,从事艺术教学工作。按理说他此时的心情并非舒畅,调离北京是出于无奈。可是就在这个动荡时期,他却创作了一幅他多年未曾接触过的“大题材”——《毛主席到达陕北苏区》。画面中陕北父老乡亲热烈欢迎刘志丹陪同下的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其中所含的微妙意味恐怕只有作为陕西人的艺术家才能体会到吧。
刚从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出来的武德祖,心情是多么渴望继承对油画语言的进一步探索与掌握,他愿作一名乡土画家,去尽情歌颂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劳动者。遗憾的是从1957年开始至1977年整整二十年里政治运动不断,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拔白旗、大跃进、反右倾直至文化大革命,武德祖一直被置于风口浪尖上,弄得人喘不过气来。当年侥幸度过了延安肃反审查,而今又被残酷无情的批判劳改,再加上文革后期家庭生活的破碎,降临在武德祖身上的打击是致命的。1971年在河北磁县农村下放时收到他的信,可惜为时已晚了。
“文革”后,人们都在抢时间,做艺术上的冲刺,以弥补浪费丢失的宝贵年华,年近六旬的武德祖的紧迫感比谁都强烈。他本来就是一位艺术家气质极浓的人,不适合担任什么院党委、系主任、美协理事等职务,他更适合埋头作画。
在武德祖身上看不到延安老革命的架子,他天生一副平等待人的性格,很多人得知他的经历后目瞪口呆,而他却对自己的过往如浮云,他注意的是自己前面的艺术如何长进。
这里必须说一下武德祖的油画风格。文革前后,在油画创作上出现的红、光、亮表现手法没有影响到他,他牢牢把握的是油画语言的特色;色彩细腻变化,笔触充满感情的跳跃流畅,注重油画特殊的造型刻画技巧,是一笔笔的摆,而非一笔笔的涂抹,强调冷暖色彩的塑造,顺逐艺术感觉的行云流水。在他的作品前你看不到半点匠气与造作,拙朴中透出才华,精巧下蕴含力度,往往画幅不大,却充溢着视觉张力;这就是武德祖油画作品的风格和境界。
1979年我被车撞伤,卧床在家,武德祖出差到北京,来我住的北牌坊胡同十号看我。1985年我去宝鸡路过西安,西安美院邀请我讲访美观感,我们再次相见,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在以后的年月里,他的身体有病了,社会又在转型,好像大家都顾不上彼此似的在忙着。1991年,武德祖倒下了,他没有享受到中国有史以来最宝贵的开放改革的和平时期,是他最大的遗憾,也是中国美术界的遗憾和损失。因为中国的画家不少,而真正具备优秀的画家气质的不多。
对武德祖,我有抹不去的一份歉意,当我翻阅他的画册,当我写这篇纪念短文时,悲从中来。我常常怀念武德祖那豁达、与人为善又平易近人的品行,以及他对艺术追求的真挚,毫无功利之心,一意扑向油画艺术的天性。他于1937年就投身抗战,之后奔赴延安,经历了无尽的磨难而无怨无悔,对艺术的真诚依然如故,他这种可贵的品质是怎么样形成的呢。
我从来没有听他讲过自己的身世,1956年,我奉命去陕北创作一套反映黄土高原防水土流失的组画路过延安,我去探望武德祖的母亲。记得是在南门里朝北的深宅大院,因为是晚上,只感到院落层叠,厅房错落而不知深浅,院中有玉兰,老梅古树,古第深宅非同一般。
最近有机会读到《陕西省志》中有关武德祖父亲的记载,令我惊叹不已,不愧官宦世家。其祖父是清代武状元,领员外郎衔,任兵部武选司主事。父亲武树善(1864—1949)光绪十九年举人,历任山西壶关、安邑、永济、临汾、襄陵等县知县,隰州直隶州知州,平阳府知府。政绩卓越,对清末军政之腐败直言不讳。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聘其为国会参议员。后张勋贿选议员,希望支持其复辟,武树善断然拒绝,辞官编修省志,补正4000年金石文字,著有《陕西金石志》三十二卷,《周陵金石志》一卷,《春秋三传琐记》八卷,《劫余诗文集》二卷,《关中丛书》八卷,校勘《十三州志》、《古今事物考》等,可谓学者大家。
更令人敬佩的是武树善的六个儿子,也就是武德祖的五位兄长。
大哥武宪祖,北平交大求学,参加北伐未遂,协父支撑家业,开展进步活动,尽己所能为抗战工作,解放后,为陕西省政协委员。
二哥武憙祖(武止戈)化名胡之康。1920年考入天津南开中学,与屈武、皱均等人创办《贡献》月刊,热情宣传社会主义。1923年初经刘天章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任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北平地委书记,北平地方执行委员会委员。1924年被中共党组织送到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习,同年经党组织决定,派送苏联东方大学、中山大学、列宁格勒军事政治学院学习,并任中共旅莫支部书记。1931年,“九一八”事变回国。1932年春在哈尔滨被捕,后经党组织营救出狱。同年冬到张家口协助冯玉祥筹组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协助吉鸿昌指挥察绥抗日同盟军对敌作战,并参与中共张家口特委领导工作。先后任抗日同盟军高级参谋和北路军前线指挥部参谋长等职。1933年10月协助吉鸿昌等发起汤山战役,13日遭日寇飞机轰炸,不幸中弹,英勇牺牲,时年31岁。追认为革命烈士。
三哥武庚祖(武思茂),南开中学毕业,赴上海读大学。大革命时期任加伦将军(黄浦军校苏联军事顾问)军事翻译。后经组织安排赴苏联红军大学学习。1929年翻译<西方艺术史>(匈)马查同著1931年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30年著《艺术的起源》(小说月报)1930年4卷14期刊登,二战爆发前1932年著《未来世界大战论》(东方杂志)1932年29卷2号刊登,后因肺病去世。
四哥武志祖,南开中学毕业后进上海大厦大学毕业。曾任上海闸北地区共青团宣传委员。1942年起任西北大学外语系教授。
五哥武慰祖,上海复旦大学财经系,1937年赴延安抗日大学学习,1938年8月被派回西安做地下工作。解放后先后任西安财政局党组书记兼副局长、西安市城建局副局长。
从这里不难看出,武德祖受家庭以及兄长们的影响,早年就参加进步组织并进而赴延安抗大学习,再入延安鲁迅艺术学院,1947年随军到东北,1950年进北京,1957年回西安任教。脉路清晰的人生轨迹决定了他的性格。他见多识广,他是从高处走来,绝无附势趋炎之心,更无张扬之计之意。他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处世、学艺,天生一颗诚挚的心去对人对事对艺。可悲的是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在混混乱乱的人世间,武德祖的心志难酬,而又有多少人能洞悉他了解他,甚至包括他的亲人们,呜呼哀哉。
今天我回顾武德祖这样一位有成就的、真正配得上艺术家称号的人,我无限叹息、惆怅,深感对他“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出行”的生命之态理解的太晚而悔恨不已。
(作者 原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主任)
2007年春于北京回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