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心灵的写照”，用这句话对应武德祖先生再贴切不过。他的心灵不屑浮华而普爱苍生，因而他的（油画）作品少有宏幅巨制，更无气宇轩昂的英雄和婀娜作态的美人，所关注的尽是平凡的百姓和身边普普通通的人。先生会心注视着那些农人、工友、沧桑的老者和纯洁的孩童……，心灵中的关切和仁爱真诚而自然地流露于笔端，在画布上凝结成即丰富又洗练，即单纯又变幻无穷的色彩和线条，触动着能够同以洁净之心面对其作品的每个人的心灵。

　　作为曾七年就读于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并直接受惠于武德祖先生的一名学生，谨此先生辞世20年之际，虔诚回味先生杰出的艺术和独到的教学，以对中国油画界这位德高望重且不可多得的艺术家深致跨越时空的敬意，并表达无尽的思念和感恩之情！

　　武德祖先生是一位感觉敏锐而细腻的色彩大师，他始终陶醉于对色彩艺术的不断探索和倾心表达中。先生作画时，通常以褐色打底，抓住型并交代大体的素描关系之后，往往会停顿几分钟，反复观察，思考步骤，然后大笔快速地画出暗面和亮面的冷暖变化，先用较薄地颜料从暗面柔和地塑造形体结构，然后一层层地推到亮部灰面，而在亮部则用较厚的颜色。其笔触巧妙生动，干脆利落而又恰如其分落在实处。表达不尽意处便毫不犹豫用刮刀刮掉再重新塑造，犹如用色彩来表现雕塑的转折和体面，控制得十分自由得当。武德祖油画的最大特征即是用色彩塑造形体，而不是简单的素描敷色，在看似很单纯的头像写生中将色彩表现成无穷尽的丰富。他善于用色彩营造体积，冷暖表现空间，色相寻求变化……犹如把颜色变为不同的音符，编织成动听的田园交响曲！

　　武德祖先生经常把花费很长时间完成的油画写生毫不吝惜地全部刮掉，包括那些已经非常生动的颜色和笔触。第二天，他又重新从暗部开始塑造，如此反复，直至满意。印象最深切的一次，先生画一张头像，每天上午开始画，下午完成后就刮掉；第二天再重复……，所有旁观者早都叫好了，可他还是在人们的惋惜声中坚决地刮掉。这张头像他竟反复画了三～四个月，可见他对艺术的认真和严谨。他提倡在绘画过程中始终抓住初始的新鲜色彩感觉，冷暖分寸的把握、用笔的节奏、颜色之间的叠压、笔触排列的韵味、局部与整体的关系等等，都是先生潜心追寻的乐趣。在他的画面中经常可以看到用手揉擦和用笔杆划动的痕迹，勾皺点染尽在股掌之中。他的油画色彩变化丰富、细腻而微妙，冷暖对比强烈，笔触生动活泼，用色运笔结合得如此珠联璧合，彰显他所独具的超凡功力。

　　武德祖先生作画总是观察在先，对写生对象的形神气质深入领悟体味，了然于胸后便能很快抓住色彩的大感觉。绘制中即不断深化又能保持初始色调，同时又是生动概括的过程。如何用油画色彩表现亚洲人的黄皮肤，曾是让马克西莫夫头疼不已的问题，而在他的学生武德祖画笔之下则如鱼得水般尽情挥洒。先生让东方人肤色的冷暖、色相、明暗、反光的变化尽都生动而细微地展现在画布上，使黄皮肤人物的色彩同样表现出丰富的油画质感。同时他非常重视笔触上的感觉，看似飘飘洒洒并不经意，实际却是经过长期的深思熟虑，非常讲究，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这种中国画写意般的大笔挥洒而又丝丝入扣的结构组合，构成了武德祖式样的独特用笔风格，与其别具一格的色彩体系共同形成武德祖油画艺术与众不同的整体风格特质。

　　武德祖先生那些沉重色调的西北老农的肖像画，最能表现他匠心独具的艺术造诣。一般人很容易将沉重色彩画死，就像素描上色那般产生僵硬感。而先生在表达色彩厚重感的同时，颜色却是透明的，冷暖尺度拉的很大，从而使整个画面表现得即非常活跃又充满张力。他非常看重色彩的透明，充分考虑写生对象的环境色、光源色、固有色、反光及背景对主体以及主体对背景的相互影响，这种影响决定每块颜色都不是孤立的，必须在一种主色调下相互对比和协调中有机操控。他经常强调：调配颜色时要勤快，脏了就擦掉。记得先生作画时，满地都是擦油画笔的废纸，时常画一笔，擦笔，调色再画……先生真是演绎色彩协奏曲的高手，其油画色彩结实贴切而亮丽透明！更为可贵的是：他所创作的每一幅作品，无论整体色调、背景与主体的关系、体积上的明暗关系处理、冷暖关系对比、笔法运用、笔触韵律、画面气氛、人物性格刻画……几乎没有相互雷同的！这在中国油画发展史中并不多见，非常值得重视和深入研究。

　　武德祖先生的教学使我受益终生，他寡言少语，但善于点拨最关键之处。最令人感动的是，他坚持以身施教——始终与学生在同一教室创作写生。在此仅就先生在色彩教学中的课程安排，记述令我难以忘怀的深切感触和切身体会：

　　油画色彩教学的第一阶段，武老师要求我们仅用黑白二色作业，其目的是用油画笔取代铅笔、炭条直接解决塑造体积、空间、质感、厚薄、过渡、叠压、笔触等等问题，在没有种种颜色压力的状态下，可以非常单纯地尽心解决很多问题，实现素描到色彩之间的过渡。通过西方绘画的罩染法中透明色未罩染之前的这一步骤，学习油画语言表述的重要过程。

　　第二阶段是限色写生。武老师限定我们只用土红、土黄、生褐（或熟褐）、群青（或钴蓝）等四、五种油画颜料来描写人物。通过几个颜色表现出冷暖、色相、固有色、空间的变化。将这几个颜色发挥到极致并把控细微差距和变化，是练习颜色调配和熟悉掌握色彩运用的过程。通过较简单的几个颜色表现出丰富的变化，进而由简单颜色的运用发展和过渡到更多颜色的掌控。这是使初学者面对五光十色的调色盘时避免手忙脚乱的有效解决方法，也是对色彩由简入繁的认知的重要过程。（这种方法后来在吴作人先生的教学中也有有所体验。）

　　我认为，武德祖先生对现代中国油画艺术的贡献是巨大的，尤其是他独具一格的色彩体系和用笔方法，其成就至今少有可企及者。令人叹惋的是，他的艺术生命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曾长期被压抑，在十年浩劫中不断销蚀的健康，又使他正欲走入辉煌之时过早离世，致使更多人尚未对其艺术成就得以认知。然而，真正杰出的艺术必须以时间为标准来检验；事过三十余年，再回头品味先生的遗作，感触不仅丝毫没有减退，反而触发更多的感佩和冲动，且急欲将此感受以及对先生的点滴回忆呈现于众，虽信不及先生精神、品性和艺术真谛之毫末，但求抒发经年不祛的敬仰和怀念，并期待更多读者从中窥望武德祖先生卓越艺术之一斑。

（作者 敦煌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